梅子涵:乡下“诗经”
这些都是我的乡下“诗经”,平铺直叙,无难字深句,记住情景,就忘不了整首。

喝玉米糊糊的样子,我是小时候到乡下去玩,住在一个姨妈的家里见到的。她不是我真正的姨妈,但是我这样喊她,她是外祖母的一个亲戚,人口多,小孩多,我喜欢在她家住,没有跟着外祖母住别处。
那是一个年代的食物和情景,我却从那个年代到这个年代记了很多年,它们不会馊掉。淡灿灿的黄,三两根咸白菜搁在那灿灿软软的糊上,在地里干了一天活,晚饭就是这般。我虽还小,但是已经懵懵知道不是想俭省,而是只可以这样。可听着那喝得顺溜的音调也灿灿的、呼呼的香,咸白菜嚼得脆响,由不得你不信要求很低的等候也是会实现得有些喜悦的,为生活预备得少,并不等于度过的便是厌弃和潦草,因为有缄默,才活得日落日出,种下又收起。我看着他们盛了一碗又一碗,他们看见我看着他们,原本习惯了的简易神情会忽闪出笑容,那个长得蛮好看的姐姐,还有些害羞,然后就喝得慢些,转过身去,叫我哥哥的小妹,也跟着转过身去, 直到锅里的糊糊都盛完了,剩下几丝锅印,他们把碗搁到灶上,走开了去,小妹回头飞快地看我一眼,闪入了里屋。我也乘着这时吃完,把碗放到灶上。姨妈把我这个上海小孩当贵客,晚饭不舍得让我吃糊糊,会烙两块麦粉饼,我说,姨妈,我也吃糊糊,她说,你不吃那个,那个不好吃,吃不饱,你吃饼!我说,好吃,我要吃,后来,她才让我吃。
所以,每次,我把碗放到灶上,姨妈照例不放心地说,没吃饱吧,我让你不要吃!她神情里是真实的心疼。
我总是说,我吃饱了。她说,要是被你外婆和妈妈知道了,我都没有脸了。我说,姨妈,糊糊好吃的,咸菜也好吃。它们都是真正的乡下味道。
咸菜最令人觉得好吃的是嚼的时候的脆响,可我总嚼不出脆响,我为了要嚼出,坚定地认为它就是好吃!它的脆响好像是别人嚼听得出,自己嚼就听不出。之前之后在自己家吃萝卜干,吃榨菜,也总是这样,格外听得见外祖母的,就是听不见自己的。
姨妈只能依然说,明天早上煎荷包蛋给你吃!
其实,她每天早上本来就都要煎三个荷包蛋给我吃,家里的鸡生蛋,但只有我一个人吃,吃三个,蛋煎好,加些水,倒点儿酱油,煮开了,连蛋带汤端到我手里。
在乡下,在那个年代,这是盛大的,我总是端在心里,一直端到这个年代,无法放下。我没有理由放下。
去乡下玩是在暑假的时候,所以晚饭都是坐在院子里吃,喝着糊糊也乘着凉,临着长江,总会有些风,星空远远闪闪,麻雀在滩涂树林间啁啾着飞,也会停落在院子跳几下,像是闻到了糊糊味,忙忙呼呼地找,兴冲冲飞去又飞回。天已经完全黑下来的一天辛劳日子,因为这些自然光景的小音调、小情形,疲惫也来不及匆忙袭上,无人想立即落幕,转眼间,都洗好了澡。姨妈在后屋为我准备了洗澡水,一个大木盆,温热的水,是从江里挑来烧开的,飘着江水的亲切气味。鱼虾曾经在里面窜游过,也是大小船只的航道,我和外祖母正是坐着大轮从上海来,我现在坐在大轮开过的江水里,洗着身上的夏天,浑身的气味也变得亲切。

院子里左右都有半截子篱栏,姨父已经坐在篱栏前独自打着扇,遇上走过的熟人说几句他们的熟悉话,全是乡音,没有重要的内容,客套话虽是张嘴便过,却也不会轻慢、失礼,还散发出夜晚的松弛和快意。
我躺在晾床上,吃着姨妈给的炒蚕豆。姨妈在晾床边补纳着衣物,小妹靠着她。哥哥弟弟总是坐不定地没了影踪,蛮好看的姐姐已经快快地洗完全家的衣服,晾上院中竹竿。她上过初中,有文艺爱好,喜欢吹口琴,晾衣服的竹架子前是她固定的座席,背对着我们,用单音吹着旋律,都是电影里的歌曲。节拍不很准,摇晃着会松开,没有太高的音,也没有低沉,总是吹在一根平平的直线上,就像跳着舞,再怎么也不会停下。穿着的衬衣昨天是白的,今天是蓝的,没有另外的颜色,都很旧。每晚都不放弃,固执地沉浸,像是要把自己种进曲调和声音里,长着心里的梦,盼着天边的远。上过初中的知识年岁,半截子篱栏是围不住的,满心里的美丽往哪儿寄呢,飞上天空还是会落下。稻田、麦田、棉花地、玉米林子,每晚的玉米糊,哪一条路才是精神的行径,哪一个平平直直的音里又没有她的精神行径,谁看得见,她自己看得清吗?那样的年纪,谁会不吹自己的“口琴”,虽是平平一条直线,暗暗起伏的莫不都像一条小江流!有一天,从哪儿跳来晾衣架边的一只蟋蟀,突然弱弱地叫开,像是也有些害羞,两个旋律岔开了进行,等同于没有排练过的合奏,虽滑稽,却是另一番优美,连续好几天相持默契,突然地,蟋蟀又离开,去别处唱了,又剩下姐姐的单音……
这些都是我的乡下“诗经”,平铺直叙,无难字深句,记住情景,就忘不了整首。最质朴的生命和美的动静在其间,我禁不住会想起和自语,笔尖滑向它……我在姨妈家住过两次,写在方格子里的已分不清是哪次,美是会合拢的,只要都属于我。

有一年,姐姐到上海来学习缝纫,住在我家。她带了鸡和蛋、鱼干和花生,她对妈妈说:“弟弟喜欢吃糊,我妈说,那个东西带不出手。”
学完后,她返回老家,妈妈买了很多东西让她带着,我向外祖母要钱,外祖母说:“你要钱做什么?”我说,我想买东西给姨妈和姐姐。
我买了一包绿豆糕,买了一把国光牌口琴,还有两卷好看的水果糖给小妹……
我和外祖母一起把姐姐送到十六铺码头,上船前,外祖母给了姐姐钱,让她在船上要吃饭,不要节省。
我们看着大轮离岸,看见几只江鸥绕着大轮飞,我对外祖母说:“我想到乡下去玩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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